一、原文: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节选自《世说新语》)
二、翻译:
王子猷住在山阴时,一天夜里大雪纷飞,他一觉醒来,推开门,命仆人斟上酒。他环顾四周,看到四周一片洁白,感到犹豫不决,吟咏起左思的《招隐诗》。他忽然想起戴安道。当时戴安道在剡县,王子猷即刻连夜乘小船去拜访他,船行了一夜才到,王子猷到了戴安道家门前却没有进去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这样做的缘故,王子猷说:“我本来乘着兴致而去的,没有了兴致就返回,为什么一定要见戴安道呢!”王子猷曾经暂时住在别人家中,就下令仆人种一些竹子。有人问:“只是暂时住在这,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呢?”王子猷思考许久,指着竹子说:“怎么能一天没有它呢?”
王子猷乃东晋名士,王羲之第五子。《王子猷居山阴》讲述了王子猷夜半初醒,读左思《招引诗》,被诗中隐士的清高生活所感,忽生访友兴致,即趁夜色冒雪乘舟出行,经一夜至戴门,然访兴已无,遂未入而归。这种率性而为放诞不羁的风骨正是当时魏晋名士们所崇尚的。“魏晋风骨”这一词原是鲁迅先生提出来的,我们印象中那种轻裘缓带,不鞋而屐,简约云淡,超然绝俗,一派烟云水气几近仙姿的风度,也正契合了魏晋时期所崇尚的庄老思想的浪漫自然境界。魏晋时期,时值乱世,王子猷等魏晋名士及文人看到朝廷无法在文治武功上达到理想的统一状态,便形成了一种普遍的思治心理,所谓思治,就是在内心达到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这就进一步促使魏晋时期的名士,开始以避世的态度探索宇宙自然与人生本体的关系,也就是庄老所提倡的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思想境界。庄子思想的核心,即“无待、无为”,庄子哲学既是“无为”主义的核心内容,又是人生态度“无待”的自由形象的展现。王子猷雪夜乘兴之访,不正是对庄子这种精神境界的完美诠释吗?王子猷之访,表面上看是魏晋风骨的外在体现,更深层次的是魏晋时代背景下的文化觉醒与人内心觉醒的碰撞。此时,思想开放与自由论辩的风气已经成为文人名士生活的常态,而魏晋风度也正是在这种氛围中应时而生,所以王子猷之访也就成为了偶然中的必然。魏晋风骨所崇尚的庄老无为而治的玄学,所表现出的这种清谈文化,实际上是身有报国之才,却没有值得辅佐的明主背后体现出来的一种逃避,与之匹配的就是用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行为来掩饰这种痛苦,用不合时宜的言行来表达对朝政的不满。这也印证了魏晋名士的思想根源。时人常用言行、诗文等使自己的人生艺术化,具体表现在不同常人的放旷率真与智慧。王子猷访戴也是对人生艺术化的深刻诠释。这种行为的艺术化,也是魏晋名士寻求精神上得到解脱的一个佐证。王子猷这种访友形式,放到现在可能很多人不能理解,但是置身魏晋名士那种历史环境中来品味,这种出自于庄老玄学的智慧行为,及由此生发出的由外知内、以形显神的美学观念,也恰恰和他们崇尚以自然空灵之心审视山水自然的大道之美。正是这种超越形式束缚的自由情怀,使自然山水被赋予了人性化的灵性和无穷的玄趣,这也正是王子猷雪夜出访、至而不见的玄学乐趣所在。这种价值取向,不仅在当时具有广泛的时代意义,对后世的传统文人文化哲学思想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那时起,把庄老这种“无待、无为”的生活态度融入到了中国文人的灵魂深处,一方面,这种魏晋风度造就了中国文人清高的气质与清醒的思辨;另一方面,它也为后世处于低谷困境的文人知识分子提供了精神的慰藉和内心的平静,并得以发展成为自省与放旷的生活理念,用以追求文人内心本质的回归、精神的解放和个性价值的真正释放。